你一定還記得,在過去的 2500 年裡,我們斷斷續續地討論著民 主,你可能很想知道民主是不是真的很古老。跟其他國家的人一樣, 很多美國人可能認為民主是從 200 年前的美國開始的。而那些熟知古 典民主根源的人,認為民主的源頭在古希臘和羅馬,那麼民主到底從 哪裡開始,又是怎麼發展起來的?
如果我們把民主看成是從古希臘發明後大體上持續不斷地發展 起來,也就是說,民主 2500 年前在古希臘出現,然後從那個微小的 源頭不斷地傳播到現在,最後到達每個大洲,並成為人類一個重要的 組成部分,那麼,這種說法可能會讓我們滿意。
至少有兩個原因可以證明,這只是看似美妙卻又顯得虛假的圖景。
第一,正如每個熟知歐洲歷史的人所瞭解的那樣,早期的民選政 府(popular government)經過幾個世紀的興起和發展後走向衰敗、消 失。即使我們可以任意決定什麼樣的政府才算是“人民的”、“民主 的”或者“共和的”,我們也不能把它的興起和衰敗描繪成一種穩定 上升並到達一個遙遠的極點的路途,其中僅僅點綴一些短暫的下滑。 相反,民主歷史的進程就像一個旅行者穿越一條點綴著一些小山、平 坦而無邊的沙漠之路一樣,只有到最後,才開始緩慢地上升到今天這 個高度。
第二,把民主看作是一次性發明的想法可能是錯誤的,就像蒸汽 機的發明。當人類學家與歷史學家發現相類似的工具或實踐曾出現在 不同的時代與不同的地方時,他們一般想弄清楚這些不同時代或地方的雷同是怎麼產生的。這些工具或實踐是從最初發明者那裡擴散和傳 播到其他群體的,還是由不同群體獨立發明出來的?找出答案很困難, 也許根本不可能。因此,世界民主的發展情況也是這樣。有多少民主 是通過源頭傳播開來的?又有多少民主是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方 獨立發明的?
儘管有關民主的答案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但民主歷史記錄裡的 民主本質是:民主傳播的一些方面——可能是它的大部分—主要被理 解為民主意識和實踐的傳播,然而,不能為這種傳播提供一種完整的 解釋。正如火、繪畫和書法一樣,民主並不是一次性的發明,或者只 是存在於某一個地方。如果在某一個時間和地方(比如說在西元前 500 年的雅典)出現了民主發展的有利條件,會不會在別的地方也存在同 樣的條件?
我認為,無論何時,只要存在這種有利條件,民主就能被獨立地 發明和再發明。而且我認為,在不同的時空裡確實已經存在過這種有 利的條件。就像有利的土壤和充足的水分促進農業的發展一樣,某些 支持民主政府發展趨勢的有利條件一直存在著。例如,由於這些有利 條件的存在,在有文字記載之前,部落統治之中,可能出現過很多的 民主形式。
考慮到這些可能性,我們只是設想,某些人建立了一個結合得很 好的群體——“我們”和“他們”、我們自己與其他人、我的人與他 們的人、我的部族和其他部族。另外,我們假設這個群體——部族(我 們暫且這樣稱呼它)——不受外部人控制而完全獨立,可以說,部族 的成員在不受外部人控制的情況下可能或多或少地自由行動。最後, 讓我們假設這個群體裡一部分重要的成員——可能是部族的長老— —在管理這個部族時讓成員擁有平等的發言權,在這種環境下,我認 為民主的趨勢似乎出現了。我們經常所說的平等邏輯(logic of equality) 就會發展成一種推動民主參與的動力。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人類在一個很小的群體裡生活,通過共同打 獵和採集樹根、果實、果漿和其他自然產物得以生存。毫無疑問,他 們可能在某個時候會形成一種機制,大部分成員在這種平等邏輯的機 制下受激勵而生活,不管是年長的或有更多經驗的人,都參與那些對 部族而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決策。這些事實對野蠻時代部族社會的研 究是一個強有力的啟示。數千年來,那些最初的民主形式可能正是最 “自然”的政治體制。
然而,我們知道再漫長的時代也會有一個終結。當人類以固定的 社區形式長期定居下來時,開始從事農業與商業,這種有利於大眾參 與管理的環境,也就是我剛提到過的,群體的認同感、基本無外界的 干預、有關平等的假定,似乎變得極為罕見。等級制度及統治形式變 得更“自然”了。因此,這些民選政府在這些定居的人當中消失了幾 千年,卻為那些建立在社會地位或等級制度之上的君主政體、專制體 制、貴族專制、寡頭專制所替代。
後來,大約在西元前 500 年,在一些地方,有利於民主發展的條 件似乎又重新出現,一小部分人開始發展那種在群體裡能提供大範圍 參與機遇的政府機制。有人可能說,最初的民主以一種更先進的形式 得以再次發明。這個最充分的發展出現在歐洲,有三個地區在地中海 沿岸,其他的在北歐。
地中海
大約是西元前 500 年的古希臘和羅馬,那些能為大多數公民提供 民眾選舉的政府機制還是第一次建立在了相當堅固的基礎之上,其間 雖然偶爾也有波折,但它們還是持續了幾個世紀。
希臘。在現代意義上,古希臘不是一個國家,也不是一個全民生 活在只有一個政府的單獨國家的地區。相反,希臘是由數百個獨立的 城邦組成,每一個城邦都有它們自己的疆域。希臘不像美國、法國、 日本和其他現代國家(這些所謂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或國家 [national state]在現代世界都有著很大的統治權),它所有的主權國家 都是城邦國家(city-state)。不管是在古典時期還是後來,最有名的城 邦國家都是雅典。在西元前 507 年,雅典人採納的民選政府制度持續 了大約兩個世紀,直到被北方的鄰邦馬其頓征服後才結束。(西元前 321 年以後,雅典政府的民主制度在馬其頓的控制下仍堅持了幾代人。 後來這個城市在羅馬的攻擊下再次淪陷。)
正是希臘人——也可能是雅典人——創造了民主(democracy 或demokratia)一詞,它源自希臘語 demos(人民)和 kratos(統治)兩 個詞的組合。有趣的是雅典語中的 demos—詞,經常指全體雅典人, 有時候僅指普通人,甚至是指窮人。有時候貴族批評家用 democracy 作為一個特殊用詞來表達對普通民眾的蔑視,因為這些普通人奪去了 貴族們原來對政府控制的權力。不論怎樣,在希臘,雅典人與其他希 臘人仍舊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把 demokratia(民主)一詞運用到了雅典 與其他城邦的政府管理中。
在希臘的民主政體中,雅典的民主政體是最重要的,不管在當時 還是今天,都是大家公認的,在哲學上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在以 後的日子裡,經常將它當成一個民眾參選的典範,如同某些人說的參 與性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
雅典政府是很複雜的,所以在這裡不能詳細地描述。這個政府的 核心是一個由所有賦予了參選資格的公民集合而成的。這個集合選舉 出一些主要官員,例如將軍(或首席執行官),在我們看來這是很奇 怪的。但是,其他公職人員是通過抽籤選舉產生的,而這種抽籤的方 式讓那些有資格的選民能有一個平等的參選機會。據估計,一個普通 的選民在他的一生中因為這種平等參選的機會而可能成為這個政府 中最重要的管理官員。
儘管很多希臘城邦因為聯合、聯盟和城邦同盟(主要是為了共同 防衛)而加入了代議制政府的雛形當中,但對於這種代議制政府,人 們卻知之甚少。事實上,關於民主思想與實踐或其他,並沒有給後來 民主代議制的形成留下任何東西。同時,雅典通過抽籤選出公職人員 的民選體制也沒有成為代議制替代的方案。
因此,希臘民主政治體制儘管在當時是一種革新,但現代代議制 民主卻忽視或完全否定了它。
羅馬。大約在希臘實行民選政府的時候,民選政府同樣也出現在 義大利半島的羅馬。然而,羅馬人喜歡稱他們的體制為共和(republic)。 這一詞語來源於 res(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事情或事務)和 publicus (公共的)的組合,共和的含義就是所有事務屬於全體人民。(我還 會回過頭來討論民主和共和這兩個詞。)
一開始,參與管理共和國的權利只限于統治者或貴族,但在其發 展過程中,經過了許多鬥爭以後,平民(plebs or plebeians)也獲得了 參與權。正如雅典一樣,參與權僅限於男人,直到 20 世紀,民主制 與共和制也是這樣。
最初,羅馬的規模很小,後來,羅馬共和國通過吞併和征服擴大 疆域使它遠遠超過了最初狀態。結果,羅馬共和國統治了整個義大利 和周邊更遠的地區。更有甚者,羅馬共和國經常把具有很高價值的羅 馬公民權賦予這些被征服地區的人民,這些人不再是反對者,而是一 些具有完全公民權利與特權的羅馬公民。雖然當時贈送這種“禮物” 是那麼的明智與慷慨,但是如果我們從今天的視角來看待羅馬,就會 發現一個巨大的缺陷:羅馬從沒有充分地讓它的民選政府制度去適應 公民人數與地理版圖的急劇擴增。從我們現在的觀點來看,這是很奇 怪的,被賦予參與權的公民仍像以前一樣通過集會的方式,在羅馬城 的每一個可以集會的地方舉行公民大會,這些地方也就是現在旅遊者 所看到的遺跡。但是,對於很多居住在羅馬共和國遙遠邊陲的公民來 說,如果沒有特別的努力與付出,參與羅馬政府就會變得遙不可及。 因此他們無法去參加公民大會。結果是,不斷增加的和占絕大多數的 公民實際上都沒有機會參加在羅馬這個政治制度中心舉行的公民大 會。這也正如美國隨著國家的不斷擴大而賦予不同州人民公民權,即 使新併入州的人民願意,他們也只能通過親臨華盛頓特區才能在全國 性選舉中行使投票權。
儘管羅馬人是一個擁有高度創造性與實踐性的民族,但他們從沒 有把公民大會裡選舉主要執行官的實踐發展成一個有操作性的並建 立在民主選舉代表之上的代議制政府體制。
在我們得出羅馬人只是比我們少了一些創造性與技巧性的結論 之前,讓我們自己回憶,那些已經習以為常的革新與發明,在我們看 來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事。為什麼我們的先知沒有更早地介紹它們?我 們中的大多數人往往把過去的發現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我 們的後代也同樣會納悶,我們為什麼忽略了他們可能認為是理所當然 的革新?難道是因為我們理所當然地這麼看待——如同羅馬人一樣 ——從而缺乏足夠的創造力,以重塑我們的政治機構?
雖然羅馬共和國比雅典民主制度持續的時間更久,也比任何一個 現代的民主制度持續的時間長。但是,大約西元前 130 年後,由於內 部動亂、戰爭、軍事化、腐敗,這種制度最終被削弱了,在羅馬公民 中原來存有的堅實的公民精神也在衰退。那少得可憐的真正的共和實 踐也隨著愷撒(Caesar)的獨裁而消亡了。在西元前 44 年愷撒遇刺身 亡後,曾經由公民統治的共和國變成了由皇帝統治的帝國。
隨著共和國的沒落,人民統治(popular rule)在南歐完全消失。 這種政治體制除了在一些小的、分散的部族存在外,從地球上消失了 近千年。
義大利。像一個滅絕的物種,經過一次大規模的氣候變化而得以 重現一樣,西元 1100 年前後,人民統治開始出現在義大利北部的一 些城市。它再一次在一些相對小的城邦國家裡發展,而不是在一些大 的地區或國家。以一種類似於羅馬共和國並後來在現代代議制政府出 現的形式重複著,在城邦國家管理體系中的選舉權開始只限於上層階 級家庭的成員,如貴族、大地主等等。但是不久,那些社會地位低下 的人也開始要求擁有這種選舉權。那些人——我們今天稱呼為中產階 級的成員:新興富人、小商人、銀行家、行會組織中的熟練手工業者、 由騎士組織起來的騎兵——不僅在數量上超過上層階級,他們的組織 能力也是如此。更有甚者,如果必要,他們還有構成暴力起義威脅的 可能。結果,在很多城市人中,那些人——有時被稱為 popolo(人民) —獲得了參與城邦政府的權利。
在義大利的一些城邦裡,這些共和政體繁榮了兩個多世紀。佛羅 倫斯和威尼斯的共和政體,它們的中心城市異常繁榮:精美的工藝品、 卓越的藝術與建築物、超群的城市設計、偉大的詩歌和音樂,以及對 古代希臘與羅馬無比熱情的探索。這正如後來人們所說的,中世紀結 束了,一場難以置信的輝煌的創造活動爆發了,文藝復興出現了。
然而,民主的發展並不是很順利。大約 14 世紀中葉以後,一些 主要城邦的共和制政府紛紛讓位給民選政府的宿敵:經濟衰退、腐敗、 獨裁、戰爭、征服和專制統治者對權力的攫取(要麼是親王們、君主 們、要麼是士兵們)。並非所有的城邦都是這樣。用一種長遠的歷史眼光看待,城邦國家註定是一個民選政府的基礎,隨著佔有絕對優勢 的更高級的競爭對手——國家(national state or country)的出現,城 鎮和城市註定要聯合成更大更有力的實體,最終它們成為政府的附屬部分。
(1部分完结)